手往草地上一碰,有些粘腻,送到眼前一看,哪是夜露,分明一掌的鲜血。再垂首瞧一眼脚下,一双靴子正踩在血泊之中。
“还没有死。”公羊月丝毫不见外地顺走他的火折子,指着地上蜿蜒的痕迹。
晁晨不敢往坏处想,只干瘪瘪问了一句:“这是谁的血?”
“你当我狗鼻子呢,还能分出谁的血,要不你放点自己的,看看跟他的有何区别?”公羊月忍不住怼上一句,向前快走了两步。晁晨脚程慢,跟不上,他便在前头两棵大叶黄杨下回头,等人开口求他,但晁晨偏偏没有,低头一脚一脚走。公羊月一个不舒坦,朝树干踹了一脚,转头失去踪影。
等公羊月从草堆里扒拉出顾在我时,人还剩一口气。
也许是夜半红衣刺眼,顾在我瞳子一缩,回光返照,强打起精神,指了一个方向,让公羊月带他走。看他满身的伤痕,也能想出当时的惨象,面对垂死的请求,饶是公羊月,也说不出重话,只伸手往他背上一扶,轻功一展,带着人几个起落掠了出去。
晁晨刚刚赶至,留给他的只剩两道背影。
纵使有源源不断的内力护住心脉,但顾在我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伤势过重,又没及时救治,很快生气越来越弱。待飞至一处梨花树林时,他几乎已攀不住公羊月的肩,差点倒翻落地。
公羊月只得扶着他停下。
“这个地方不好。”公羊月摇头,梨字音同离,他半点感觉不到风吹花落的美,满眼只剩孤坟纸钱横飞。
顾在我摇头:“你还信这些?我觉得挺好,让我想起了白马寺前的梨花。”
公羊月不与快死的人分辩,在他身侧半蹲,问道:“趁你还能说话,下一步预备如何?你打算做甚么?”
顾在我笑了一声,冷冷答道:“谁也救不了,救不了……”
围殴之后,顾在我深受打击,始终神色黯然,到此时油尽灯枯,两眼昏花,抓了三下也没捞住公羊月的袖口,甚至他已分不清在侧的人是谁,只如痴呓般呢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等不到人有多绝望,死时含恨又有多痛苦,对不……”
再道歉有甚么用,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只怕白骨都已化灰,这世间再无能受他歉意的人,过去的误解永远不会被宽恕。
“老东西?老东西!”
公羊月剑指在他心脉连点两下,却没生出奇效,只能连声呼唤,企图唤回他的神智。顾在我努力睁开一丝眼缝,抓住他的手腕,惨然一笑:“方大哥,只怕那上面要再多一个人的名字喽……”
“顾在我!”
顾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身后有人坠马,公羊月拔剑,抵住连扑带爬的男人的脖子,满面警惕:“你再进一步,我杀了你。你是谁?”
那人拉下雪白的兜帽:“在下姓方,是……”
“你是方由时?”公羊月不可置信地看着死而复生的人,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慢慢流出两行清泪。他坐在房顶偷听时,只觉得故事里的人又蠢又傻又不可理喻,可当真亲眼见生死之别,阴阳相隔时,又觉得动容。
方由时一寸一寸摸索,摸到顾在我尸体上的伤口时,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他看不见,却能想象出那些人一拳一棒将他打死的场景,登时如被魇住了一般,痛苦抱头,恶鬼的呼声仿佛就在耳边——
“他还是不是晋人,竟然对那些鲜卑狗奴颜婢膝,老子虽然回不去,起码还日夜惦念,他怕是连祖宗都忘了!”
“上次托这姓方的找个先生教小儿读书,那先生竟然收了五斗米并十个束脩,恐怕是他要从中拿取好处!”
“就这么死了,白白便宜他!”
“对,拖出来鞭尸。”
见他已有发癫之兆,公羊月忙拂过他风池、神庭二穴,正其清明,而后伸掌压在顶花百会,以内力灌顶,助他脱离梦寐。看他稍稍缓过一口气,公羊月立即揪着人衣服喝问:“你为什么没死?”
别说方由时死而复生本身有古怪,他半夜出现在这里,还准确找到人,更是不正常。
“这个……”方由时将手中的竹简递了出去,他看不见人,只把公羊月当作了顾在我在晋阳的同伴,并将始末一一道来。
可惜公羊月对他二人的恩怨情仇并不感兴趣,根本没在意听,只扫了一眼那竹简,担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按剑起身,随时留意周围的动静——
躲在暗处的人牵线搭桥,总归有用意,可让方由时见到顾在我,又能怎样?
公羊月回头看了一眼,白衣瞎子和顾在我的尸体靠坐一块,一脸生无可恋。对他来说,恩师死,灰心丧志入北地,一念向善竭力所求,却换来误解,饮毒而亡却没死成,苟延残喘于世,正要叹一句好友规劝实在明智,却没曾想眨眼,人便重蹈自己的覆辙,而这覆辙兜兜转转由他起。
是他想复仇,是他向韩王谏言,又托慕容临与太子献策。
“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在我……”方由时心灰意冷,痛苦不已,待想通这许多关节,他捡起地上的石块,虚晃一手,朝公羊月后脑勺砸去——
公羊月本就警惕四面,自是霍然出剑,但他很快察觉不妥,慌忙收招,然而,方由时松开手中的石头,已无畏无惧,径自往剑上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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