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大叫起来，将金手扔向喜堂里的幻影；她记得这个场景。那旧的过往历历在目，她如今错乱的脑袋里唯一能记住的，在反复的窒息中一切的起点，就是从床肚里向外看的时候，那红的火与烤焦人肉的腥味，飞舞的火屑当中有个魔鬼般的影子。以前每每她要回想起来那张面孔，头颅就会仿佛被重锤钝击似的疼痛，而这一次，她切切实实地看到了，却不是从自己的记忆当中，而是在同样的场景里，通过魔鬼的眼睛望见了床肚当中的自己。
“……玉儿——玉儿！……”
蒙蒙中有人在拼命唤她。起先也是一双脚；但当她要害怕的时候，一个滑稽的圆脑袋就探进床肚里来，朝她做一个鬼脸。他伸出双手，“没事了，哥在这儿呢。”
——她几乎刚到怀抱里就安宁下来了，那是她熟悉的味道，自打从那被烧成灰烬的火堆里扒出来，属于叫做玉儿的女孩的人生，都是从这个怀抱里开始的。
石猴儿将她牢牢抱住，轻轻托着背脊抱到外面。“你怎么啦？”他替她揉着额角，也没问别的，“这头疼病不是不再犯了吗？怎么又跑来这里？”那是一处被烧得荒芜的院落，枯朽的梁柱和尚存形状的床架上都生了青苔，蛛网结了一层层地，像一层蒙蒙的白雾。
这儿是他俩相识的地方。就在这儿，这床肚里落下的一团火灰里，一个被人牙子养着的流浪儿，救出一个死而复生的女婴。
玉儿说不出话，她突然十分委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委屈的由头；忍不住嚎啕大哭，挂在男儿身上把鼻涕眼泪蹭得一塌糊涂。猴儿早练得对付她的十八般武艺，笑着拿手指往她腋下挠痒，刚刚还哭得泪人儿似的女罗刹又立刻破涕为笑，和他打闹起来。石猴跳开几步，手头一晃，原来已经将她偷走的那只金手捡了回来，这会儿掣在手里。玉儿眼里还含着一包泪珠，却大叫起来：“啊！还我！”伸手来抢。石猴儿急忙把金手往自个身后便藏，一面闪躲她手中掌式，讨饶唤道：“好玉儿，别置气了，跟我回去，我们好好把这个还给方儿，你是师姊，不能跟师弟抢东西，要做出点表率来的。”
平日里这话哄着管用，今次却失灵了，玉儿赤急白眼，伸手去夺：“不还！”石猴儿好赖话说尽，才明白文方寄的苦衷，不由得好笑又生气：“你胡闹什么？我平日里给你带的好玩物事还少么？非要巴着别人的？”
玉儿也红了脸，扯了嗓子道：“我不是胡闹！我用来救人！我看见了……这屋里有一个姑娘……她和我一样，好害怕好害怕那个人……我想，若我能得救，那要是也能赶得及救她便好了……可是要怎么救呢？她就要嫁给他了……我听青哥儿说过，我能得救是那个玉的缘故。我知道，是因为那玉里头，有着深重的感情。可玉已经没有了呀！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里头存了深重的感情？我只想得到这个了……”她哭道，“我不是故意的，但是，她就躲在这儿，”她指着仅剩的几根焦黑木架下的床肚位置，时光于无声中漫然交叠，“她也穿着喜服呀，为什么她的喜事却这般痛苦，和你们说得全不一样？”
石猴儿呆在原地，突然紧紧将女孩抱在怀里。王潜山从她的脑海里离开了，却也留下了某些他带不走的痕迹。“我和他不一样，”他大声地、赤红了脸地说道，“我会待你好的，一生一世都待你好！”平日里油嘴滑舌的鬼头精这会儿舌头都打结，说完这句话，心跳得都蹦出几个声。玉儿懵懂地呆在他怀里，终于安分下来，怔怔地瞧着他新衣的肩膀上扯开的口子，露出里头蔽旧的袍子来。那袍子穿了很多年了，上面还有她用碳灰画的小人，脏得时日久了，浸到麻布的纹路里头，洗也洗不掉。
“我找到了，”她突然说，猛地拔出身子来，黑曜石般的眼睛定定地瞧着眼前的人，突然伸手揉捏着石猴儿的脸，把他的五官挤成一个滑稽的模样，又咯咯地笑，“我找到了！原来在这里！原来在这里！”
石猴儿一脸懵地问道：“什么呀？你找什么呢？”
“你呀！我在找你！”
这下换少年郎不忿了，气急败坏地叫道：“明明是我在找你好不好，你可吓死我了，一屋子里人都没地儿处呢，我还和方儿打了一架，衣服都扯破了，又被你青哥儿训了半个时辰！……”
玉儿和他杠嘴：“明明是我在找你！一直在找你！”她突然将已经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儿整个抱起来，使劲转了个圈。
石猴儿由着她，他也看得出玉儿的高兴，“好吧，那我们找到啦，都找到啦……我们抓紧回去成不成？今天是好日子呢……这会儿回去，说不定还赶得上吃席。仪式倒没什么，对你无聊得紧；可我专门吩咐了，做得都是你爱吃的菜……”
在烧成白地的旧居当中，冥冥中却仿佛有谁正看着他们。有一股气盘桓在这骇人的残址上，这会儿却渐渐终于散去了。
吉时已到，宾客盈门。文常春也来坐镇，主席上坐着，凑一份热闹，脸色也舒霁几分。可过一会儿便按捺不住了，眉头越皱越紧，问旁边人道：“新郎官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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