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荡还是神叨叨的盘腿坐在墓前。
听见林永斌来了，他连一点儿反应也没给人家。陈荡继续跟碑上那人啰嗦，“林竟啊，我找了你这些年，这些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跟你说，我没日没夜琢磨的都是，要是有一天我找着你了，该怎么办？”
“山道上走的那会儿，我心里头还存着至少八百十个主意。可这会儿，说真的，一个没了。你都成这个样了，我……林竟，你就呆这里吧，好好呆着，不动了，我陈荡到底是不能拿你怎么办。”
“就这样吧——”
他像是终于舍得站起来了，伸手拍了拍裤子上沾的灰。陈荡回头，先朝蒋常胜那么不阴不阳的一笑，“常胜啊……”
“来的真早。”
“等我呢？”
单听声音，口气还挺亲切。
被点名的人一愣，没想到陈荡不先问候自己大舅子，也不先问候自家好儿子，偏先招呼他这外人。蒋常胜原本是躲在林永斌身后的，这一下少不得被逼着往前走了一步，争当这个“出头鸟”。
“老板”，他照例在陈荡跟前点头哈腰，那么一副奴才样。
“常胜啊，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跟人林老板一道上来的？这算是怎么个意思？”，陈荡问的无耻坦荡，好似真个不明就里。
“老板，你这话……嗐，那不是，那不是……”
“那不是什么？常胜，我这个人你知道，脾气不好，在我跟前，少拿那些场面话、空话、假话糊弄我，我不愿意听……我问你一句，你这是，跟他林永斌站一道，搞我？”
蒋常胜被陈荡这一问噎住了，答“是”不对，答“不是”也不对，倒是林永斌在旁微笑帮腔，“陈荡，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你还是这一副死性不改。蒋当家什么态度，这不是明摆的事，你又何必再逼他？做人做事，多少要给自己留些余地。”
驴槽里多了个马嘴，陈荡好像这一会儿才看见林永斌这个人。“大舅子，你这话我不爱听。他再怎么说，也是我陈荡手底下的弟兄。我跟自家兄弟说几句，大舅子也要插嘴？嘿，你就是想帮人出头，怕也轮不上……你算个什么身份，他新主子？”
陈荡不留情面，哈哈一笑。
“常胜啊，我当你背叛了我陈荡，是一心想自己另插旗，自个做老大，还想你可以啊，够胆子。没想到你就这一点出息，转身就给他林永斌当了狗？”
“怎么，当他林永斌的狗，比跟我陈荡做兄弟还过瘾？”
蒋常胜被陈荡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又不好回嘴说自己不是他林永斌底下的“狗”，只好一个劲儿地拿眼看林永斌。
“行了，陈荡，没意思的话都少说点。我们来，不是跟你斗嘴来的!”,林永斌伸手扶了扶眼镜，面上略过一丝不耐烦。他转头向陈衍道，“阿行，你上前，代我，给碑上的人磕三个头。”
“舅舅？”，陈衍皱眉，显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可不情愿无缘无故的对个外人屈膝。天知道，他连对上陈荡，膝盖都不带打半个弯儿。
“我说的话，你照做就是，也不要问为什么。”，林永斌大概是看穿了陈衍心里的不情愿，他觑了陈荡一眼，忽然松了口，“行了，你如果不愿意磕头，那就老老实实鞠三个躬。”
陈衍这才松口气，整了整身上的西服，大步上前，依言弯腰鞠了三个躬，像他舅舅说的，老老实实。
抬起头的那一瞬，那碑上刻的“林竟”二字毫无意外的直闯进眼底。“林竟”，显然这人与林家关系匪浅，不然他舅舅也不会要他对着一个陌生人弯腰。难不成这是林家的又一个儿子，他母亲的亲兄弟，他的另一位亲舅舅？只是从来没有听林薇或者林永斌提起过。他又一眼，经风吹日晒，石碑边缘处磨损的有些厉害，整个碑身变得半旧不新，但刻字的一面却干净的纤尘不染，显然时不时还有人打理照顾。
陈衍心想，他从未曾听人谈起过这个人，或许只因为他去世的比较早吧。
可这人，与老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陈衍一肚子疑问，却苦于现场无一人可以给他答案。二十年来，陈荡是他的父亲，林永斌是他的亲舅舅，论理，这些人都是他的至亲至爱，可也是这些人，从头到尾，或多或少的都在骗他，利用他。真相像是一个个过了太久已经结了痂的脓包，是他，亲手戳开，看见一地恶臭——
陈荡眼见他走近，眼见他屈身，眼见他低头瞩目碑上那张小相，很奇怪的没有多嘴揶揄一个字，连点有意义的表情都没有。等陈衍转身，站到他跟前，动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陈荡依旧，面无表情。
就跟从来没养过这儿子一样。
陈衍的眼睛在沈璇身上一转，又在陈荡身上短暂一停留，终于还是沉默着退回到林永斌身边。已经是楚河汉界两端，还有什么可说？陈衍看了眼前方并立的两个人，一丝说不出的沮丧慢慢在他的心底铺散开，像打翻了一碗苦药，淋漓的汁水顺着毛细血管一丝丝爬进了他的左心房。他总觉得他跟对面的那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走到今天这地步才是。
可显然，事与愿违。
“小沈”，沈璇闻言回头，陈荡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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