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节日假期，就算是阳光学校里的学生绝大部分人也都会回家。然而显然浩浩并不属于绝大部分那一块里——他是上学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就连被社会边缘的傻子们，也不是人人都会挨打的。
教师食堂里的电视成天播放着遭受家庭暴力的小孩每年约有多少多少万人，集中起来乍看很多，可这占了最宽一框的多少多少万人在这文字之后又重新被人海所稀释，溶解在一群平常人平平常常甚至是幸福的生活之中，像是一座座孤立无援的孤岛。
浩浩缩在阳台的栏杆下，偷偷模仿着他在电影里看到的名媛抽烟的姿势——抽烟是他最近刚和老师学会的，知识来源合规，只不过烟和打火机是从老师那里偷来的。
这时阳台的门突然开了，他下意识地把烟头和打火机直接往楼下一丢，也不知道落到了停车棚还是哪儿的雨披上，敲出了一声震响。
“冯礼”那白净的脸从生了锈的门后探了出来，看见他时笑了笑：“你在这儿干嘛呢？”
“我先来的，这话应该我问你。”浩浩扬了扬眉。
“抽根烟。”冯礼晃了晃手里穷得哐啷响的烟盒，“不过你现在应该都还没到看香烟广告的年纪吧，我换个地方抽去，你注意安全。”
“回来，我也要抽。”浩浩十分蛮横地朝他伸出了手。
冯礼果真走了回来，不过他伸出的手没有递出烟，而是揉了揉浩浩那剔成板寸的小平头——刺刺的有些扎手、却又有点软。
浩浩一脸嫌弃地扭开了头躲过他的手：之前不管是毕世杰还是谁，对他们培养出来的“鬼”总归还是有点顾忌的。偏偏是冯礼这个无畏的无知者，才是全校为数不多几个真的敢把手放到他头上乱揉的人。
“怎么不回家啊？和家里人吵架了吧？”冯礼这个成年人终归还是手长，手往前一伸还是够着了浩浩那小小的刺猬头。
啪的一声，浩浩拍开了冯礼的手：“要你管。”
“管，怎么不管，改天上你们家家访啊。”分明这就是老师说的话，从冯礼嘴里说出来却总像是在顺毛，把小孩儿一身倒刺给一根根梳正过来。
如果不是之前亲眼看到他偷摸地进校长办公室，浩浩可能会真的把他当成一个爱多管闲事的小愣头青。
“和爸爸妈妈吵架了吗？”
浩浩没说话：这就开始跟他套近乎了？
“如果是一家人的话，就没什么话不好说了吧。”
你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幸福家庭里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浩浩在心中这么说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书上说的何不食肉糜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初春的风还是很凉，冯礼单薄的身体上飘着单薄的衬衣，和泛黄的棉被芯一起坐在高高的护栏上，他对着风来的方向伸出了手，他手上的烟丝灰被风来回拉扯着。
他仿佛下一刻就要和这淡淡灰烟一起融入这凉风之中，一同去往远离这一切的远方。
他看向了浩浩笑了笑：“我爸妈没的早，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她说不了话，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明明应该是我学手语去配合她说话，她却一定要用写字板，就是不肯让我去学手语。”
“我听过我一个学历史还是文学的同学这么说过，地缘、血缘，其实都不是形成民族之间的根本原因，语言，语言才是构成一切的开始，就算是两个村庄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只要他们说的语言或者说是发音不同的话，他们就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族群。”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和我分开啊……”
冯礼吐气的时候带着淡淡的白烟，他的眼镜上爬上了半边热雾。
不知是不是错觉，浩浩看着他的身形在护栏上摇摇晃晃，不知为何却感觉他似乎下一刻便要向后一翻，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脑袋砸到操场的地板上。
浩浩愣愣地望着冯礼的下巴，他高高地仰起头，望着湛蓝天空上的一条白线，朝着远去的飞机喷了口烟。
“在一起的时候互相折磨厌烦，分开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从来没走出过家门，这就是家人啊——”
冯礼搓了搓他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把手笼在嘴边呵了口气，突然将手直接插进了浩浩的后领里，冰得他骂着粗话跳了起来。
我迟早要把他的手砍下来！他在心中里霍霍磨刀。
冯礼哈哈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我都忘了，这些话对你这个小屁孩来说还太深奥了，走吧，我办公室里有面包。“
浩浩跟着冯礼的脚步一路向下，对于人心里的那些事情还是一知半解的他，却忽然直觉冯礼确实没指望他会听懂他说的话，他只是在把闷在自己心里的满满一缸水慢慢地、缓缓地倒出来。
如果听见这些话的人是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浩浩，那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意识到——“冯礼”，或是说那时候的陈迢，只是在试着去寻求那么一点点共鸣而已。
”浩浩，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能给我一次帮你的机会吗？”
冯礼在打开办公室的门时说出了这句话，这话来得莫名其妙、说得没头没脑，浩浩愣了愣，一时间竟然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冯礼似乎并没有让浩浩现在就做出回应的意思，他只是从办公桌下拖出了一个大箱子，是按公斤卖的小面包——冯礼比他想象的还要穷。浩浩不禁腹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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