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胡家大宅的外门几乎是不关的，从初一到十五，各旁系亲族的长老级大家长会按照提前安排好的时间表来探访；整个过程非常微妙，这样一个庞大的族群之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或是笼络感情、或是排挤他人、或是打探消息。
胡家现任家主胡孝一重病不愈、长女胡婧意外身亡，嫡系一脉凋零，众人来访多是要看看老家主胡美红身子骨如何，若这个老太太没几年活头儿，后续要怎么做就得开始打算了。
狐妖心性如何，同族再了解不过，更何况胡美红呢？在这节骨眼上，一个不留神就会让天秤倾斜。今年，她特意没让喜欢张罗的大女儿出面处理任何事务，所有场合，都由她亲自带着孙儿胡彦，这已经是最明显不过的态度。
这当然也是胡彦精心策划的结果，是他观察了这个家十多年的结果。事到如今，奶奶就算知道了所有真相，也没有了其他选择。
应付络绎来往的族人对胡彦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并不算轻松，但是他反而享受其中。尊重取代了轻视，曾经只能默默站在一旁的他此时立于前方，再也不用低下眼眸去回避他人投来的目光，现在应该是对方回避才对。
当然也有例外，自从姐姐胡婧出事之后，奶奶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用来试探的携带无意义讯息的信使，从来没有回来过。心思深重如胡彦，当然也知道此时不能表现得过分张扬得志，甚至说当人群退去的一刻，他要刻意表现得不堪重负一般，要用一些小细节来表达悔恨，来放松奶奶的防备。
送走了一拨颇难应付的亲族，胡美红拦住收拾杯盏的孙儿。
“刚才他们所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胡彦闻言停下动作，在奶奶面前垂首站住。刚才那一拨亲族所提请求，并非头一年头一次，说的是后人优秀，想请家主依资质传相应的术法咒语。半妖的能力按自然规律来说只会愈发薄弱，所以很多族群早就已经开始实施这个举措，一些原本只存于族长首领的技法被共享出来；这亲族当然有私心，但也因得有先例、有道理，才敢如此说。
“奶奶，您难为我了。”
“我在这，他们说得话才会柔和恭谨，你如果连这都觉得为难，更别说以后了。”胡美红十分不喜胡彦的装模作样，“别的不说，你就说说，如果你做了家主，有亲戚来管你要东西，你是给，还是不给？”
若依胡彦的性子，那当然是给，不仅给一个人，还要给很多人，而且是谁哭得声音大就给得多。人心向来不患寡患不均，只需要投下猜忌的种子，它发芽时总会撕裂土地。
但是这个想法，他不能说。
奶奶会问，你要如何保证哭求之人的声音和次数？你有多少东西可以给？你又怎么保证这粒种子撕裂的不是你自己？
他不能说，只需要借几把刀、杀几个人，就可以了。
“我不给，”胡彦稳下心神，沉了声音，“外面虽然很多家族这样做，那是因为嫡系主家没有能力保全整个族群，但是胡家还没到那个地步。”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给。”胡美红冷笑一声，“谁来要，就给谁，我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都有谁厚着脸皮来分主家的东西，我还要他们自己私底下去斗。”
胡彦心头一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想法到底是不说的好，还是说了的好。
“可是奶奶，您怎么保证他们不会联合起来……”
“既然担心他们联合起来，那又为什么要让他们联合起来呢。”
胡美红的眼神几乎压得胡彦喘不过气。
“如果他们不内斗，你就不会……帮助他们内斗吗？”
胡彦闭上眼，“我会。”
“你还不会，”胡美红伸出枯瘦纤长的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胡彦胸口，“你所有的算计，都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但这个条件不是你创造的，你好好想想，如果没了这个，你还能做什么？”
“是，我记着了。”
胡彦快步从房里退了出去，几乎是再有一秒，他就要大声叫喊出来。
就算我什么都不是，没一点让你看得上，但你那悉心培养出来的废物孙女，也不见得就多有谋略心计，这种事！这种脏事她做不了！也做不到！她又能有什么能力，有什么威望来遏制那些贪婪的嘴脸了？她又能做得了什么了？！
一个……一个那样的……
胡彦大口喘着气，回过神，他正站在姐姐的房间里。
知悉赵志德“养”了一只梦貘的人并不多，由于这个小宝贝儿是重要的秘密武器，常明瑾一举打消了赵志德准备向明珠父亲出柜的想法，毕竟要说明他两人的关系，就势必要解释到赵志德的感情如何被误导之类。
为了防备“某些人”，这个他妈的梦梦最好是保密，在常家这片隐居地一个字都不要提。
没了这个理由，赵志德倒是说什么都不愿再进常家那片山了。
封存着巴蛇怨魂和历代先人魂魄的镇仪上次出现裂口，最后常老爷子以死才补得完满，那裂口若真是梦梦胡吃海喝造成……赵志德可是不想再看第二遍了。
胡二娘倒是支持这个想法，最后是由她夫妇二人连着两天将常野秘密带到了山脚下的旅馆；在确保孩子一切如旧之后，赵志德也准备离开。
常家经历那般大劫，节日的气氛比往年更稀薄，奶奶走了，连年年必贴的窗花都没人再剪；跟着大伯接待了两波旁支主事之后，常明瑾就看够了那些刻意表现出来的欲言又止，几乎是迫不及待要跟赵志德一起回去了。
常家的隐居地有禁制山阵，山阵共四个入口，约定好时间后，赵志德到其中一个地点去接常明瑾。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再平常不过山脚，但赵志德知道，那个山岩的后面犹如一条漆黑的隧道，过了隧道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中的人，是人也不是人，他们会像魔幻电视剧里一样施展一些稀奇古怪的法术，也会像现实中的人一样，因为亲人的去世而悲痛流泪。
目睹过真正的魔物，才让赵志德觉得，半妖似乎是离人更近一些。
接到常明瑾后，赵志德却没着急坐回车里，他来常家很多次了，几乎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心境。
今年的春节晚，空气都褪去了寒意，一些枝条已迫不及待冒出新芽。赵志德仍记得上一次，充斥在满心满眼的死气……扑面而来，无处可躲；今时今日，尤其在这座山之外，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在这里埋葬了多少尸骨和灵魂，泪水和悲伤，谁也数不清。
“看什么呢？”
“没有，就是有点忧伤。”
常明瑾觉得，人类多余的情感真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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