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那个上午，在山顶转悠的小书生，年岁比这个小知县还小些吧。
那时他也是一时兴起，或是因为那小娃的一句话。
“晚辈总觉得，这方土地之下，另有故事。非送子合婚的神迹，而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传奇。”
他便情不自禁道：“老夫不知道什么传奇，传说故事确是有。”
一个因相逢而生的故事。
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个少年，遇见了一位公主。
“老朽当年给他讲了一段故事，却不曾想，竟成了书里的这段。”
更不曾想，还写成了这样。
兰珏蔼声道：“老丈误会了，我并无旁敲侧击之意。而且，据我所知，《乱世侠盗》一书是借了数十年前的两个大盗岳肃、邵奉的事迹。山谨这个名字，就是化用自岳肃之名。众所周知，西山红叶生此人好写名士名川。其书中所涉及的地方，若非杜撰，或塞北大漠、或江南、或京城，必是千古诗文唱诵的风流之地。其所书之人，更是恣意洒脱，必少年成名，且名动天下。”
老者呵呵一声：“你的意思是，这位不可能拿这乡旮旯里糟老头子的事写成书，对么？”
兰珏道：“并无此意，老丈休要多心。这书中情节，与你说给那人的故事一样？”
他不屑：“当然不一样。老朽方才已经说过，文人之笔，怎能写出天命真情？”
张屏点点头：“书里的黄泉公主蜜蜜儿，眼是绿的，名字像番邦女子。此地，不会有番子。”
“番子是什么东西！”他陡然色变，“她岂会与蛮夷相干！书里是那小子胡诌，但若老朽没记错，黄泉公主乃幽冥之体，故相貌名字与常人不同，并非附会异族。”
张屏又点了点头：“她，是谁？”
他淡漠地站着，不语。
张屏盯着他：“蒲离离？”
他的瞳孔一缩。
张屏平板地继续：“几十年前，村夫焦二自古井中掘得石棺，后附会灵异，运送上山，立庙供奉，享数十年香火。以上种种，与《乱世侠盗》中的情节，无一丝相同。你说你讲过一个与《乱世侠盗》情节相似的故事给别人，这故事，从哪里来？”
呵，兀这小知县，自以为套出了话，一副洋洋得志模样。
其实我早已看出了你这小小伎俩，只是有意为之罢了。
我本也未曾遮掩，是你们太蠢尔。
“田埂地头，姑且妄言，何来根底供大人追究？”
张屏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刻着“顺”字的葫芦：“这只葫芦是当日我从你铺中所买。当时我便觉得，这葫芦上的刻迹，与寻常刻刀有些不同。”
不错，他已经记起来了。那天的头一笔买卖，那个问东问西的后生，原来就是这小知县。
“小老儿眼花手抖，雕的物件儿粗陋，蒙大人不弃。”
左右衙役捧过方才从案头盒中拿到的一把锥子。
“那时在铺子里，老丈拿着刻葫芦的，应就是此物。”
锥子的木柄光滑老旧，锥头微有些秃了，但仍是玄黑色，丝毫未见锈痕。
张屏示意捕快将锥子放在地上，拿过一把小斧，猛砍上锥柄。
喀！木柄粉碎，露出被包裹着的钉头。
张屏捡起钉子，拂去钉头上的残屑。符文依旧清晰，与柳树下棺木上的一模一样。
老者仍是神色自若：“大人可是要问小老儿，这把锥子从何处买得？”
张屏未理会，走向内间卧房。
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几一椅，几个木箱并一个大柜而已。床上铺着粗布单子，被褥枕头摆放整齐，都十分旧了。但，过于整洁。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与味道，像只是摆在这里。
张屏打量床下与屋中的木箱，估算了一下室内大小，走到内室门边，蹲身打量片刻，将门框下方看似固定之用的一块铁片一推，再按门框，门前地上露出一道槽。
衙役取过立在墙边的扁担一撬，伪装成地面的木板抬起，漆黑的洞口处，一道台阶绵延。
张屏提着灯笼走下台阶。
方正暗室内，朱漆大床悬挂罗帐，朱色箱柜摆放墙边，床头墙边，还有一张梳妆台案，铜镜明亮。
床上似有人卧着，衙役掀开帐子，却见两只枕头并排摆放，内里一卷被筒，前段搭在里面那只枕头上，床外侧却是空荡荡的，如在虚待良人。张屏掀开被筒，里面有一件薄薄的女子罗衫，已破旧不堪。
张屏再让衙役打开箱盖，内里皆是女子衣物。
梳妆台上的妆匣中，胭脂早已干涸，粉盒中已泛灰色，全无香味。盒上描花皆被磨得不见了，匣中精美的小手镜，镜身的雕花有些也平了。
张屏走回地上屋内。
“这间暗室中的床柜摆放，与地宫之中蒲离离曾住过的屋子一致。暗室内的女子衣饰等物品，皆是陈旧之物，需细细查验。加上锥中钉子及《乱世侠盗》佐证，刘长杉，你乃蒲氏一案疑凶，本县要拿你回县衙审问。”
老者在捕快捆缚时神色仍旧平静，唯目光锋利地望向张屏。
张屏走向兰珏，躬身施礼：“下官谢过大人。方才不敬处，望大人恕罪。”
兰珏微笑：“查案而已，无需赔罪。”
被押向门外的老者挣扎停下：“这位大人果然是位贵人，老夫未曾看走眼。呵呵，要劳烦一位大老爷和知县大人合伙唱戏赚老夫口供，老夫真是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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